改变他人立场很难，但起码别拿票房假数据
作者 / 坦克、打打
4月26日，在我们上一篇针对《脱殖指数报告》（下称报告）内容错误进行梳理的文章发布近一个月之后，报告作者（下称对方）连发两篇微博对我们进行反击，不仅全盘否认内容有误，更声称该文章作者未能正确理解的想法，凸显“我国电影小圈子和其寄生体存在的诸多问题”。
作为《别用“电影市场脱殖指数”包饺子了》的作者团队，出于营造温和、理性的探讨氛围需要，我在上一篇文章比较保守，很多问题蜻蜓点水带过，着重于报告本身的明显缺漏。但在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我们不得不对就其论点进行深入探讨，论证报告和两篇微博的“谬与误”。
当然为了避免陷入辩经自证瞎扯环节，本文首先着重于数据和公式的问题，将在后续再就定义展开讨论。
在文章开始之前我们需要先厘清一些基础定义，一般我们在电影行业讨论的是市场（Territory或者Markets）而非国家。因为发行网络、法律地位、文化形式的不同，部分情况下可以一个国家分为多个市场，当然也有多个国家合并为一个市场的情形。例如我们说的北美包括美国、加拿大和波多黎各，英国除了英国自己还含爱尔兰和马耳他。而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及澳门、中国台湾则是三个独立市场，另一个类似的瑞士一般被分为瑞士法语区、瑞士德语区和瑞士意大利语及列托罗曼语区。尽管目前联合国有193个成员国，按照最少的划分方式（迪士尼发行划分法）全球共有56个市场，最宽泛的划分方式（韩国SC发行划分法）全球则拥有113个市场。
一 数据问题 1.1 数据的准确性
即便对叫法和定义不以为然，但《脱殖指数报告》的数据错漏程度用“瞠目结舌”形容并不夸张。报告前言中原文如下“2023年，全世界41个主要国家各国电影票房排行前十名的片子里，美国电影占据了82%，其中22个国家本土票房前十里没有一部本土电影，只有6个国家的电影（含合拍片）进入了其他国家票房的前十。”
实际上述41个国家（市场）票房前十电影中美国电影占比为74%，没有一部本土电影的国家（市场）个数为11个只有原文所言一半。即便忽略错误引用美元计价引发的汇率误差导致排名错误，报告所引用的41个国家及香港和台湾地区票房前十表格，均存在遗漏电影、票房数字不正确的问题。以下是问题情况小计：
如上图所示，平均每个表格10部电影就有3.19部存在错误，错误率相当惊人。假使再考虑由于汇率换算不正确导致的排序错误，这个错误率将上升到50%。对于一份做数据分析的报告，如此误差我并不觉得是可以令人接受的。对方声称“所以，对我们进行“数据不准确”的所谓“质疑”，本身是一个比较脱靶的质疑”，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顾左右而言他么？连数据都不准确的数据分析报告，又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详细数据可参考下列文档
脱殖指数的谬与误-支撑数据.xlsx
1.2 数据的来源
对方回复的微博中声称“我们列举了一部分我们参考的数据，不仅仅包括Box Office Mojo，还包括Ormax，statistica，中国国家电影局等来源，并进行了多种渠道的交叉对比。”，已经尽到了责任，如果有问题应该找“包括 Box Office Mojo 在内的各大数据库，而非我们的《报告》”。而情报君认为这不过是一种祸水东引罢了，对方对电影行业统计机构、统计概况不了解，引用了存在瑕疵数据，那应该为报告错误负责。
实际上他所说的数据源除了中国国家电影局外，其他的Box Office Mojo、Ormax、Statistica都是“数据收集机构”而非“数据统计机构”。全球现在共有超过72个地方票房数据统计机构，以及两个大型跨国票房统计机构Comscore和Numero。其中最大的Comscore截至今年4月1日共在包括北美在内50个市场建立实时票房统计业务、包括比利时在内的15个市场建立与本土票房统计机构每周定期数据交换业务、包括波兰在内的32个市场建立主要发行商每周定期数据交换业务，目前覆盖了全球97个市场，可统计票房占全球大盘的96%（不考虑南印度灌水数据）。实际上到现在全球所有市场票房每一部电影数据都可以做到精确统计，对方所谓“因为可能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票房数据库是完全准确的”是站不住脚的。
而Box Office Mojo只是一个全球票房数据收集机构，截至今年的4月22日虽然它声称对81个市场数据展开收集，但只有与25个及地区的当地官方票房统计机构进行合作，其中除了5个市场收集主要数据外，其他所有地区只有不完整的资料，超过一半市场缺项到完全无法利用，每周只有几部电影有数据。例如在该网站上中国大陆发行的所有华语片皆未上榜，好莱坞电影也只有部分有报告。
甚至是Box Office Mojo最核心的业务北美票房，也存在数据缺失。根据Comscore和Numero提供信息，2023年北美发行商核实票房$9,048,834,642，算上未核实电影部分为$9,053,407,200。而在Box Office Mojo网站上这个数据为$8,908,261,473，较真实值低了1.6%。去年共有88部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及台湾的电影在北美公映，但Box Office Mojo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电影有写明数据，票房$1,059,634的《金手指》、$741,753的《满江红》等大热电影均未纳入收集。
这主要原因是大多数票房统计机构均只提供业内人士使用的收费服务，例如香港要想像猫眼一样轻易查阅资料，需要支付2.52万港币一年给香港票房公司购买服务。电影情报处之所以能够获得大量数据支撑，是因为自2017年开始我们开始每周发布全球票房报告，目前和超过30个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或与当地负责人建立私人联系，包括印度的PinkVilla、印度尼西亚的Bicara、泰国曼谷娱乐联合会等机构。我们认为如果想要编制报告，获取准确资料应该是对方的当然责任。
当然退一步说，对方声称他们不是业内无法拥有如此多渠道，但如果仅从他们使用的“年度票房前十”以及我们提出的“本土片市场占比”两个数据来说，获取方式也并不麻烦。很多国家及的协会也会出版对所有公众开放的年鉴等资料，详细阐明市场情况并为科学研究提供帮助，根据统计《脱殖指数报告》引用41个国家，由38个国家都有机构免费刊行相关报告，40个国家（除以色列）都可以通过免费方式获得数据。
例如报告中错误很多的爱沙尼亚，隶属于当地文化部的爱沙尼亚电影基金会（Eesti Filmi Instituudiks）会在每年1月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报告公开相关信息；另一个也有7处错误的芬兰，代表当地所有电影院及几乎所有发行商的芬兰电影商会（Suomen Filmikamari ry）也会在每年1月初公布数据，并开放记者和研究人员的查询通道。
此外如国际电影院联盟（Union Internationale des Cinémas）每年二月都会定期发布报告、总结其代表的39个地区市场数据；每年上半年欧洲电影视听组织（European Audiovisual Observatory）都会召开记者会，披露全球主要市场票房前十及市场整体数据介绍；每届伊比利亚电影论坛会发布全球包括拉丁美洲在内所有西语区和葡语区的详细资料（目前委内瑞拉不参与），由各国文化部门提供权威数据；而红海电影节上三家主要电影发行商和放映商都会公布中东地区各市场的关键数字。
此外我们认为虽然原报告设计华丽，但连最基础的数据收集工作都做的马马虎虎，颇有一种空中阁楼的感觉。
二 研究方法 2.1 本土片份额占比的历史和背景
对方在反驳微博中洋洋洒洒阐明“。。。（对）我们只选取市场头部的电影，而忽视了所谓的“腰部”电影。这个批评点又非常的不“主流”。”，实际上这正是对本土份额概念缺乏了解的体现。自1920年起，日本就开始统计本土片市场占比为鼓励本土片发展提供数据支持。而中国最早就1930年代，就有人对上海租界电影院统计以鼓励观众欣赏国产影片。1950年东北影片经理公司制作的给中央领导的汇报材料上，使用市场占比数据作为依托，显示进步电影受欢迎程度了。
1950年东北影片经理公司对上级报告材料附件
1950年文化部电影局执行相关消灭映美进口消极片活动，也是使用份额占比。乃至1952年中国影片经理公司总公司编制的电影事业统计报表，也是要求将所有影片中国产片份额、外国片份额进行统计，而不是所谓前十名占比。
1951年文化部电影局对相关报告材料所用数据表
此外现在国家电影局与每年1月1日发布的中国电影市场总计，也使用的是市场份额而非前十名占比。
国家电影局2023年相关报道截图
至于其他国家的权威报告，也清一色使用本土片份额占比而非前十占比。例如前文我所说国际电影院联盟报告、欧洲电影视听组织报告、爱沙尼亚电影基金会报告、芬兰电影商会报告等，报告中均使用本土片市场份额。实际上我们所能找到所有相关机构发布的所有权威报告，均使用本土片份额占比（票房和人次）来评估本土片强势情况，而非仅计算前10名。
欧洲电影视听组织网站公布的统计结果，使用的是本土片市场份额（National Market Share）
使用本土片市场份额，数据会更加可靠，有效的过滤掉某一时间本土片口碑平平带来的统计误差。同样以德国为例，这是2010年至今德国本土片每年生产部数，前10、前100名的部数，以及本土片份额。
对方在微博中针对德国的情况进行了反驳，但这言论实际上对德国市场一无所知的表现，列出数据你就可以发现本土片份额更有参考价值。因为不计算疫情或者罢工带来的影响，德国市场一年正常生产影片数量在230部上下，其中发行具有商业性质的故事片大约在35-50部左右，高成本商业大作一年很少超过10部，其余接近200部不是纪录片就是独立文艺电影，都是很难获得较高票房的种类。
例如2023年是时隔12年首次没有德国电影计入前10，但有2部德国电影《Die drei ??? - Erbe des Drachen》和《Rehragout Rendezvous》以人次计算卡在年度第11名和13名的位置，只要稍微多一点点就能打入前10，整体份额和前100占比都不算差，但是只用前10名计算“脱殖指数”直接归0难道是客观的表现么？
正如我们上段所说，使用全部影片的份额占比可以更宽泛的反应市场喜好。例如这样就把200部纪录片和独立文艺电影纳入统计，此类影片即便观众不多。但还是相当一部分影迷观众对此类影片情有独钟。其次于好莱坞六大一年30-40部重磅大片，德国重磅大片数量仅有10部，数量上就占据下风。而我们知道一部影片成功，除了自身体量外，也和宣传带来的热度、口碑有关。前十占比数字无论是3还是0，很多时候和市场表现的整体趋势无关，往往是头部影片表现有关，有的年份几部可以冲进年度前十种子口碑都不好扑街，有的时候无一例外全部口碑大爆直接拿下年度冠军。而在整体市场没有发生明显变化的情况下，“脱殖指数”如同过山车来回翻滚，能被称为真是情况的表达么？
2.2 计算公式
对方微博中提到“‘单独地考虑整个电影市场中本土片的票房份额’的问题有很多，我们简单列举几点”，提出了两点问题反驳。其一可靠性问题主要是对方未能获得准确数据，如果读到这里可以不难判断这并不不成立，如前文所述实际上相关资料获取难度并不大。
其二的“我们在报告中明确提到了，之所以要考虑排行的数量占比与票房占比两个维度，是因为两者之中，即便有一个相等，另一个也可能会有显著不同。”，此外在微博另一部分也对这个平均数进行了挽尊。“广义均值函数并不等同于“平均数”，事实上，算数平均数只是在特定的参数选择下，广义均值函数所能达到的一个结果。”，平均数不过是一种简化吧。
在微博最后，对方还谈到“很多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并不是“越复杂越好”，大部分时候其实是“简单即美”。但同时，虽然我们选择了让表达式简单的参数，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方法是“简单”的或者“粗糙”的。”
这显然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表现，仅仅一个平均数就能把各个市场不同、复杂、独特的文化和经济背景进行完全考量，那我们对各国展开专业研究的工作人员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下面我挨个梳理谓“计算公式”忽略但不应该忽略的问题。
1）未考虑市场大小带来的本土片产量不足问题
我们一般认为，一个国家要想有最基本的商业电影生产实力，至少要800亿美元的年GDP。如果要想建立一套成熟的商业电影制片体系，这个国家或地区的年GDP不应低于4000亿美元，人口也需要在500万以上。然而现实生活中大量国家和地区并不满足这个条件，本土电影数量有限需要外部电影市场补充，但这样就简单归类为“该市场被严重殖民”，我们不认为是一个合适的推导逻辑。
以美国为例根据2023年MPA最新统计,美国电影和电视业一共在美国创造了274万个工作岗位，其中92.7万是直接工作岗位，创造的工作岗位总数才占美国人口的0.28%，只计算电影业则仅有0.12%。而且美国的电影和电视产业总市场规模达2420亿美元，但也仅有全美GDP的0.9%不到，若只计算电影市场则只剩下0.4%。而中国内地市场去年度票房549亿人民币，即便考虑线上电影点播、衍生品授权等泛娱乐市场，规模也不过2000亿人民币，仅占126万亿GDP的0.2%不到。
事实上电影行业整体而言只是服务业旗下一个小分支，其市场规模一般占一个国家年GDP总数的0.1%-0.2%之间，除非像北美那样可以大量对外吸血才可能有所增高。但是一个地区要想拥有完善的商业电影拍摄和制作行业，最起码这个行业需要3000个以上的直接岗位，包括电影公司的各种拍摄人员、演员、后期人员等。如果低于这个数，这个行业无法实现规模化生产和正向循环。
以之前提到爱沙尼亚为例，这个133万人口波罗的海国家每年不过50部平均影片产量，而且三分之二是纪录片和动画短片，过去5年包括合拍在内的故事片分别为12、15、12、15、13部，其中还有一些没商业预期的文艺电影。但即便如此历年票房最高的10部电影，本土片都有2-4部入围，尽管选择很少但爱沙尼亚观众依然非常积极支持本土电影。2019年本土剧情片《真相和正义》拿下156万欧元打破票房纪录，是《复仇者联盟4》票房63.3万欧元的2倍还多。
我们可以很明显看出，即便产量少但当地观众对本土片支持度非常高，在全球范围内都是首屈一指的。虽然影片看起来不多，但是用十万人口年产影片数这一评判数据，在全球范围内也名列前茅。但受限于人口和市场规模，该国影片产量不可能增加，那么不加上系数修正，能否反映其市场客观情况能？
2）未考虑多源流市场的计算问题
我们所谓的多源流国家，主要指拥有多语言、多民族的国家，将其视为整体分析外，还应该对当中个体进行分析。这里我将上一篇文章例子翻出用于比较
首先是本国居民具有各自文化圈层的马来西亚，根据大马统计局数据2023年马来西亚人口比例分别为70.2%马来土著、22.6%华裔、6.6%印裔和0.7%其他族群，此外根据印尼大使馆统计还有相当于总人口4.5%的印尼劳工。而透过大马电影发展局数据，去年大马各电影比例分别为本土片（马来语为主）17.3%、华语片12.6%、印度片10.9%、印尼片4.3%以及英语片52.1%。如果只单纯从本土片比例来看不高，但实际上当地观众一半看母语电影、一半看好莱坞片，如果真要计算按照不到20%本土片占比进行分析显然失真。
其次是具有较多移民的市场如阿联酋，据统计去年当地有1013万常驻人口，其中有280万印度人、129万巴基斯坦人以及75万孟加拉人，这部分印度电影主力观影人口占总人口的48%；与之对应本国人口近117万占比才12%。由于当地阿拉伯语商业片产量低1年只有2-3部，再无爆款情况下去年占比仅3.3%，但如果算上埃及和沙特等地阿拉伯语电影也就近10%份额。而印度片更是威猛，去年市场占比达44%力压好莱坞电影的42%，观影人次最高的10部电影中有6部印度片。可以说当地观众泾渭分明，本地阿拉伯人主看阿拉伯语电影、印度人主看印度片、欧美人主看好莱坞。
当前世界主要市场中，有不少都存在多源流文化问题。不谈融合较好，文化差异和喜好差距不大的市场，部分内度存在高度独立的市场对此如果不单独就族裔、语言和文化分布进行单独分析，显然也存在计算出来所谓数据失真的问题。
3）未考虑好莱坞电影的当然占比问题
即便是美国、印度这样电影高本土占比的市场，都有大量进口片存在，进口电影本身是对国产电影的补充，是电影市场运作的正常行为。而好莱坞电影基于高额的制作成本、高拍摄质量和特效水平，自然在市场上占据压倒性优势。
根据欧洲电影视听组织的统计，在2016到2020年之间一部欧洲电影的平均成本仅为246万欧元，三分之二影片成本低于300万欧元。对于院线电影来说这个数字并不算高，我们简单计算一下账就可以发现。以在法国组建一套100人规模的拍摄班底拍摄3个月为例，仅工作人员的薪资需要150万欧元的，同时还需要支付60万欧元的录像设备租赁费用，后续要要计算任何演员的收入、编剧或者剧本购买费用、主创团队分红或激励奖金等。不计入好莱坞的合拍电影，每年只有不到20部欧洲电影成本能超过1000万欧元，很多市场200万欧元成本就算大制作了，自然很难拍摄出有很好质感的影片。
而根据MPA统计，自2015年起除了疫情期间，每年北美拍摄100万美元以上成本电影超过500部，1000万美元以上超过150部。根据Variety Insight的数据，好莱坞五大+狮门每年拍摄的约100部电影，平均成本高达5500万美元，就这个平均成本欧洲、印度和日本加在一起也不到20部电影能达到这个水平。
对于绝大多数影片产量有限，成本不高的市场，有好莱坞补充是正常现象，本土片客观的不可能占据主流。特别还有英国、澳大利亚这样的英语区市场，人才被好莱坞虹吸，本土商业电影制作业和好莱坞高度绑定成为循环的一员，强行敦促纯本土电影反而是不合理的瞎胡闹行为。执着于一定要0就是“脱殖”，没有考虑事实的客观情况。
在我们看来使用一个平均数评估所有市场，忽略每个市场的不同的差别，无法得到可靠的数据。如果真的想要理性客观分析，那就要对每个市场的情况进行独立，设置合理系数比例，设定当地本土电影正常比例，数据才会具有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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